序 言
也许你也曾在某次奔丧赴喜等诸事途中路遇高山上的苦荞花朵,也许就在你儿时记忆的某个角落开放着无尽的苦荞花朵!那微小而又连绵不绝的苦荞花朵,在山风中摇曳,在暮色下幽香,在轮回里滋长!正如生息于大凉山的人们,无所谓艰辛,无所谓传奇,更无所谓奇迹,正略带庄重地在点滴与片断之间沉浮于岁月的河流。
关于彝族人生活的点滴片断,欲言而又乏辞。突然间文思泉涌,转而坐在电脑前时又发现自己的头脑里还是一片空白,无从着手。这样的情形经历了不少也难怪,围坐在那堆生命里从未灭失过的温暖篝火旁,聆听一位毕摩长老念古诉今和独自一人在冷寂的夜里面对一台电脑冥思苦想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从何而起,毕摩就犹如这温暖篝火,安慰着那些静静流淌在荒野里的深远心河,憧憬中的美好生活也能在毕摩的世界里有所参照。但是否我们就从此心无忧虑、身无痛楚了呢!答案肯定是否定的。毕摩在彝人的世界里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定位,谁也无从而知!是带有些许迷信色彩的占卜先生?还是传承彝族文化的使者?抑或就是一种宗教?这些似是而非的答案恰恰就像毕摩本身一样困扰着我们,也从未让我们走出内心里的荒漠。自由而又没有束缚的心灵培育了彝民族勤劳无畏的良好性格,也造就了无所引领的精神困境。作为一个流连于主流文化之外的颇具独特文化气质的民族和现代社会里日益边沿化的个人来讲,我们已许久没有真正关心过自己了。
想想这若干年来,奔波于生活的繁碎、听命于世事的无常。现实的光怪陆离总是让人焦虑、让人浮燥不安,而回忆又往往挂在最冷的一端,刺痛着脆弱的神经。九年前在遥远的徐州,父亲来电话告诉我十四岁的堂妹自杀的消息,让我在凌乱的出租房里烂醉了一夜,止不住的泪水也流了一夜。翻开随身携带的堂妹的照片,望着那美丽可爱的脸庞,想起和她一起在草场上放牧嬉戏的情景,耳傍萦绕着她那甜甜的歌声。此时,惟有酒精才能抑止住心里撕裂般的疼痛。两年后我的闯荡生涯以失败告终,怀着似乎历尽风霜般的沮丧心情回到了家乡,第一件事就是去叔父家吊唁我已离去多时的堂妹。一家人和我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聊起堂妹自杀的经过时,泪水再一次止不住地落下,一碗接一碗地喝那混着泪水的酒,品味着物是人非的残酷。堂妹漂亮乖巧又勤劳好学,因而深受左邻友舍、亲朋好友的爱怜。我则视她为有着无限美好的前程,对她更是加倍关心爱护。她对我的依恋也历历在目,每次随父母赶集都吵着要给我打电话,有时还嗔怪我为什么许久许久没来看她;有一次居然还寄了一封信到县城给我,说等她六年级毕业了也到县城来读民中,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离开父母在外求学生活的美好向往。可如今,这一切都只成了刺痛我们内心的一把尖刀。她的离去缘自和父母的一次争吵。那天一家人去坡地上翻土,父母谈起了让她缀学回家务农的打算,堂妹当时想不过就和母亲顶撞起来,并质问父母为何弟弟学习不如她却可以继续读书而她却不能。母亲无言以答,便恼怒地打了她一巴掌。我无法想像堂妹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刚烈的性格,当时就把锄头一丢跑回家里喝下半瓶除虫的农药,等不以为然的父母傍晚收工回到家时,发现她已浑身冰凉地躺在屋檐下了。我知道父母和我们活着的人就算能把肠子悔青、就算能把心痛碎也挽不回她那如花的容颜和年少的生命,但至今想像起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一口喝下半瓶剧毒农药,临死前曾孤独地在屋檐下痛苦挣扎、绝望呻吟的情形时,我的心就像被一支强有力的拳头紧紧捏住一样窒息、痉挛。叔父临别时说的一句话更是让我回味良久,也久久不能释怀:她的生命和美丽原本就不应该属于我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结果,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生命里能超脱一切固然可以无忧无虑,可惜命运的轮回在四年后又让叔父一家再次经历了相同的一幕:堂兄的大儿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也因和母亲的几句平常的争吵,愤然服毒自尽了。当我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见到面色青紫、已经奄奄一息的侄子时,内心里突然生出一些莫名的恐惧!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堂妹,这是多么惊人地相似呀。他们都还只是一些未谙世事的孩子,能经历什么样的人世沧桑,动辄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的岳母应该算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中年彝族妇女,当逢年过节我们这些儿女回到他们身边时,兴趣所至,每每把酒与我们对饮,谈笑风生,还偶尔纵歌助兴,俨然一幅天伦之图。也许注定人生的悲喜都在转瞬之间交替,那天清晨也是一个电话带来的噩耗击倒了病痛中的妻子,也击碎了我生活中许多快乐的源泉。一直来都无病无灾的岳母却在那天夜深人静时,静静地离开了。离开了她所挚爱的家人,离开了她曾辛勤劳作的土地,带着她曾给予我们的天伦之乐,也带着我们心头永远的伤痛和遗憾!葬礼结束的那天,当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已散尽时,岳父再一次在我们几个儿女面前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他最想不通的是老伴在同甘苦几十年到了该相伴晚年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撇下他独自一人走了。我们都无言以答,为何每个人的心灵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相伴一生的人也未必能了解最深处的秘密,有些事情会永远不得而知,逝者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尽的哀思和怀想。雅砻江畔是我儿时记忆的一部分,当再次回到这里时,朋友们聊起的一件事让我感慨不已:去年这里曾发现一对男女的遗体,女的穿着彝族人中常见的那种马褂,彼此用绳索相互捆绑在一起顺江漂流而下,真正的是生死相随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原因逝于江中,警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杀!面对平静无漾的江水,偶然间想起这对殉难的男女,心里止不住地忧伤:雅砻江水从远方而来,也望着远方而去,不知能否承载着他们托付给它的年轻生命远离人世的无奈与痛苦,到达快乐的彼岸呢!也许,生命本无什么目的;也许,一切都无足轻重。当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时,你不得不承认彝族人对死的无所畏惧背后是对生命的淡漠之殇!对别人和对自己的生命都没有足够的宽容与善解。因为现在这个工作的关系,有机会在公安网上翻阅一些近年来凉山的刑事案例,发现近一半以上的凶案都和彝族人有关,计入人口占半的比例,这样的概率也应算高了。这其中除了少数是蓄意所为外,大多数都起根于一些平常的零碎小事,但最后都酿成了致人死命的惨案,叹息之余,也隐约看见了酒之类的魅影掺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起案例发生在今年的6月21日,冕宁县一马姓男子因家庭纠纷酒后持刀将其妻杀死、两个年幼的女儿杀伤后吞枪自尽。这应该也算人世间最残忍的一幕了,从媒灼之言或自由相恋,到男耕女织添丁加口的家庭生活,他们也曾相濡以沫、持家教子。我相信这一家人生活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平静的!我也相信他们每个人之间也是有爱的!但就在那一天,也许一切都来源于贫乏的内心,恶魔陡地而生,撕碎了人性,撕碎了家庭,撕碎了生活,也撕碎了曾经的温情与善良。结局是弑妻伤女、两死两伤的人间悲剧!也让我们再一次见识了杀死凶手的凶手的残忍。酒和毒其实是彝民族近代历史中的一部分,此传统谁也无可否认!民革之前毒(鸦片)在凉山彝族生活中的普及程度远高于酒,在那时是相当普遍的一类作物,生活中的许多物品包括酒大都靠此物换得。无论黑白贵贱,都盛行植、吸之风,在诸多方面都以此物为荣。现今在许多悲剧性的事件里都能看到它们卷土重来的影子,但这也终究只是其表,透过凶手的凶手背后,窥见的可能就是我们空乏而又孱弱的内心了。
当然,彝民族的生活里更多的则是面对逆境时的坚强与自信,“克哲”“比尔”们所包含的睿智、幽默和哲理,社会的快速进步带给我们从未有过的生活感受和新的发展机遇,还有就是新一代彝人的自尊、博学、时尚等等都是我们快乐的理由,也是我们释放心灵枷锁的钥匙。
想来自己也赶趟儿在网上开博客有些日子了,但始终都找不着东西往那空空如也的博客上填。现在似乎找到了一个好的题目,也似乎有点东西往那博客上塞了。所以,觉得这些彝族人生活中的点滴片断、快乐悲伤都也还乏乏可陈,略带精彩。我不知道能否穷尽一身词澡把这些故事叙述得完善,也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对这些文字感到一丝兴趣。当曾经历过的种种苦难命运、快意人生正一天不停地轮回重演、片断闪回时;当身边正聚集越来越多或怀疑或猎奇的目光时,就越发怀念最初的地方和最远的人!也越发强烈地想挣脱历史与环境所承袭下来的忧伤情绪!无论过去与未来,彝民族应该有所新的高度!抛开所谓伟大与传奇,才能到达每个人都能企及的新的高度!所以,要在这里叙述的不仅仅是彝族人生活里的一些喜怒哀乐,更是每一个属于自然的生命和每一颗浮于尘世的心灵。但愿能从中体会这一群人的迷茫与彷徨、梦想与希望之所在,但愿它不是让人素然无味的,但愿它能给人一些酣睡后的清醒、雨夜后的清新和相依后的温暖感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