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民族与世界边缘的灵魂
——曲木伍合(王国清)诗歌印象
杨 平
我坐在电脑前慢慢敲动键盘,在这样一个冬天的上午,选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为一位名叫曲木伍合(王国清)的大凉山彝族诗人写一篇有关诗歌的随笔。
现在是十一月二十号,冬天来了,气候已经变冷,凛冽的风带来了早冬的寒意。今天开始进入“彝族年”第一天,“彝族年”是继“火把节”之外,彝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坨坨肉”,“杆杆酒”,像一个个坚硬固执的符号,映射着一个古老民族由来已久的文化传统。
彝民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民族文化源远流长,十月“太阳历”,毕摩文化等等彰显了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和底蕴;彝民族又是一个善于抒情,善于诗歌的民族,除了雄浑的民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彝族诗人层出不穷,星光灿烂,吴琪拉达,吉狄马加,倮伍拉且......,还有更多年轻的诗人,他们以大凉山为核心,把一批批原生态又充满现代色彩,现代表现形式的优秀诗歌,推向大山以外,辐射到了全国乃至世界。作为一位生活在现代文明天空下的彝族诗人,曲木伍合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他和他的民族从一个奴隶制形态的社会一脚走进了现代文明,一步跨越千年,告别了刀耕火种,结绳记事的记忆。所以,曲木伍合以一个年轻彝人的激情,为他的民族歌唱,为生养他的土地歌唱。
他们自然而然习惯山地
他们引火吻火崇火恋火归还于火
他们祭山祭祖祭天地
他们簇拥盛会展示火的性格
他们收获爱情惦记爱情
他们的石头比牛羊多
他们的牛羊比人还多
他们站着就是一座山走路有风声
他们一身松香恪守祖训
他们的男人推算十月历追赶太阳
他们的女人采撷星云挂满全身
他们以善为美宁可自刭不去做羞
他们唱着歌谣尽情地活
他们超度亡灵魂归祖地
他们的火葬滋养大山如同放牧牛羊
他们不以货币以牲口的多少衡量财富
他们珍视灵竹如同崇拜生命
他们视死如生舞动一生
他们崇虎尚黑用母语自称为诺苏
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彝族
——《他们》
这是曲木伍合写他的民族最经典的一首诗歌,形式上依然采用从头至尾的排比,这种形式的好处在于能够营造宏大氛围,气势和气场,不给人以一点喘息的机会。“他们自然而然习惯山地/他们引火吻火崇火恋火归还于火/他们祭山祭祖祭天地......他们视死如生舞动一生/他们崇虎尚黑用母语自称为诺苏/他们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彝族”。从习惯山地的民族开始起笔,诗人几乎全方位为我们展示了他的民族的自画像,而画像又是那么立体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图腾、宗教、信仰、思维、品行、性格、情爱、生活,以及道德观,生命观,价值观。可以说,对一个民族的方方面面做了最精准的概括,从物质到意识,从肉体到精神,从外部到内部,从微观到宏观。作为一位大凉山水土养育的汉人,虽然不是彝族,但我的血液里已经有了这个民族的一些因子,读这样的诗歌,我会动容,我想,即使与这块土地毫无关联的任何一个人,读了诗歌也会有感触。
歌唱民族,歌唱土地,歌唱亲情,歌唱自然,始终是诗人最钟情也最倾情的题材和主题。曲木伍合寄给我的他的首部诗集《听呼吸的声音》第一辑“穿过刻满母语的广场”,就是诗人对民族和土地最好的诠释,《大凉山,我富有灵性的栖居地》,《穿过刻满母语的广场》,《家谱》,《走进母语的空间》等等,每一首诗歌都充满深情,爱意,这是超越个人情感的家国之爱,民族之爱,土地之爱。一个只陶醉自我,连祖先,民族,家国,我们的生存环境,我们的大自然都不爱,都丧失了基本情感的人算是正常人吗?写的诗歌还算是有价值吗?所以,曲木伍合的诗歌弥足珍贵,他的爱恋之情,他的忧患意识,他的责任意识,无不成为我们这个信仰缺失年代的坐标和借鉴。
从另一个角度看,曲木伍合又是不幸的,不幸在于,这是一个斗换星移,新旧更替,动荡不安的年代,一切旧有的秩序被迅速打乱,所有文化纠缠在一起,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滞后于超前,世界趋向大同,地球村正在形成中。之于此,许多民族的,个性的东西摇摇欲坠,消亡,似乎已在顷刻间。作为一位西南边地“夷”人后裔,作为年轻一代的彝族诗人,坚持,放弃,融合,接受......?所有的方向就那么明目张胆摆在面前,这不是选择,是被选择。可以想见,同许许多多接受过现代教育,有知识,有文化的彝民族年青一代一样,曲木伍合始终生活在矛盾中,犹一具在民族与世界边缘行走的灵魂。因而,他的诗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绝望和希望。
如果,丢掉母语还不够
那么,现在继续
把大小凉山千年的彝风云影丢掉
把火塘,把众神丢掉
把长满苔藓的石头丢掉
把祖灵,把族谱丢掉
把宁静的鸟鸣丢掉
把火把,把图语丢掉
把长在岩缝中的还魂草丢掉
把口弦,把气息丢掉
把开在寒风里的索玛花丢掉
把火葬,把信仰丢掉
把傲骨,把自我丢掉
最后,丢成五十五种不像
至到,这世界
再也不能恢复你的姓氏和尊严
——《如果丢掉母语还不够》
与其说这是一种表白,毋宁说这是一种泣诉。母语是什么?母语是一个民族的根,一个丢掉了母语的民族还算是一个民族吗?我不知诗人写这首诗歌是什么状态?责任,义愤,哀痛,无奈?凡此种种大概都有。诗歌用了不下十个把什么......把什么......的排比句,但这儿营造的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让我们感到的不是自信,而是心生苍凉,也倍感无奈。试想,如果真像诗歌所言,从内到外,把物质的丢掉,把精神的丢掉,把文化丢掉,把心灵丢掉,这不就是一具空壳吗?诗人也是人,是基于整体中的个体,我一直认为,任何想游离于现实和思想之外的诗歌、文学,其实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能不吃不喝永远生活在真空。所以,诗人应该具有生命创痛感,社会责任感,时代认同感,这也就不难理解曲木伍合诗歌所表现的那种矛盾心理,那种疼痛,孤独,无奈。
我身陷时代,被网络已多年
总以为,十万个为什么
百度一下,就知道
我的母语,却开始躲在
百度里,莫名的忧伤
这百度居然敲不出,解不开——
消逝,彝语怎么说
还习惯以虚拟的方式
理直气壮地,跳出来明示
再提问到百度知道
我想,这无谓的再登录
无休无止的跪求
还不如反转眼睛看看自己
面向祖灵,认真忏悔
或者,痛哭一场
也许,这样还会好过一些
——《消逝,彝语怎么说》
这又是一首充满悲情的诗歌,当互联网时代以排山倒海之势进入我们的生活里,人们享受了便捷,也在不知不觉间被遗忘,被消失了许多。当一个人面对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互联网,突然发现竟然找不到自己的母语,那种失落和委屈可想而知,除了伤心、痛苦、义愤,我们还能作些什么?诗歌表现的是一次灵魂的救赎,“我想,这无谓的再登录/无休无止的跪求/还不如反转眼睛看看自己/面向祖灵,认真忏悔/或者,痛哭一场/也许,这样还会好过一些”,作为一个民族,基于我们的文化,我们是不是应该反思些什么?试想,当我们把命运寄托在别人手里,看别人眼色行事,总是希望别人接受什么,而不是寻求别人不能不接受什么,我们还能抱怨什么?愤怒什么?
其实,数百年前,达尔文就提出了“自然选择”,我们的祖先也有物竞天择之说。这个世界,无论人的社会,还是物的自然,永远弱肉强食,这是自然规律,社会规律,没有人能够逆规律而动。一个民族的强盛与衰弱,一种文化的延续、传承与断层、被融汇,有着合理的正相关联。地球越来越小,所有星星只能围着太阳月亮运转,这反映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实力、进步与领先地位,当别人向你靠近,你就是中心,你的所有就具有延续的理由,反之,就是边缘化,或者,被消亡。就算汉族,一个拥有全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民族,如果不自省,不自强,也会有一天被消亡,这当然不是谁吞噬谁,这是自然选择。再说,一个民族如果背负着太多的历史包袱,哪怕曾经的辉煌灿烂,也会身心俱疲,驻足不前。我这样说,只是自我认为,不要太耿耿于怀什么该留下,什么不该消失。一切,不是你说了算,更不是我说了算,是时间说了算。因为此,这也是我在曲木伍合一些诗歌里看到的某种太过刚硬的表达。我很赞同eb棋圣在评另一位年轻的彝族诗人沙辉诗歌时说过的话:“当下许多彝族诗人自己给自己设下一个“民族性写作”的狭隘圈套,目光总是打不开,没有大中华文化眼光,没有全世界文化潮流视野,用凝固呆滞狭隘的目光看生活看世界,写出来的诗歌好坏可想而知了。”(eb棋圣《寻找诗意灵魂的居所——从《我只想活在一首诗里》解读沙辉创作艺术》)。这里提出了一个“民族性写作”的概念,应该适合所有以民族为背景写作的作家、诗人。顺应时势,顺应变革,以更宽广,更博大,更世界的眼光关注我们的民族,从更高的高度俯瞰我们这个民族,而这儿的民族不是五十六个民族中的一个,而是中华民族。或许那样,我们的心就没有更痛,诗意的表达也就显得平静一些,祥和一些,温润一些,美好一些。
在这个冬日的下午,天空竟然露出了些阳光,暖暖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我周围许多的彝族人家,这会儿开始举家团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享受一年最后的光阴,然后对来年抱有更多的怀想和憧憬。在这儿,我对伍合送上我的祝福,送上诗歌的祝福。
这不是一篇诗歌评论,这只是一篇有关一块土地,一个民族,一个诗人的随笔。
2012.11.20.彝族年 于大凉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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