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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玛欢庚:梨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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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7-15 22:52:50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梨树的眼睛


文/沙玛欢庚


  那年放寒假回故乡,想重温儿时放马牧羊山野时的那些快乐时光,就替父亲把羊群赶上了山。中午时分,我把羊群刻意撒在一条长满竹草和艾蒿草的狭长山沟里。羊儿们在冬日中午温暖阳光的抚照下,采食着青青的竹草,啃吃着刚冒出头来的艾草,悠闲而缓慢地移动着。我仰躺在向阳的缓坡上,望着蓝蓝的天,还有静静地点缀在蓝天上的白云,任那一丝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从我的身体上轻轻地走过。世界好静阿。这一刻,我断定尘世喧嚣已离我远去。我甚至想何苦要到遥远的省城读什么大学,就这样与一群洁白且不会有恨只会有爱的羊群为伴,在故乡的丛林原野上终老一生不是更好么。

  有脚步声从伸进村寨的的山路上由远而近向我游弋而来,来到身边,扭头一看是邻居家的哑巴儿子。他左手提着一把手锯,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斧头,望着我脸上泛出善意的笑。通过一阵手势比划,知道他是来砍伐梨树的。我回家不久就听说他家近期就要迁往外地,村庄周围的果木及土地都已处理妥当了。而离村较远的这条山沟里有他的老爹多年前嫁接的十几棵梨树,均已挂果,因离村较远的缘故,没人愿意出钱买下。村人们算定:你搬走了你不可能把梨树也连根搬了去,你走了它们还不是我们的。他爹猜透了村人们的心思,于是决定:搬不走我也不会把它留给你们,我要把它们统统砍掉。更何况在那个特殊年代,他爹成分低,理所当然地成了村里的队长。他爹一联想到那几户结了怨仇的人家的孩子吃着他嫁接的梨,嘴角流满甘甜汁水时的那副情景,心里就隐隐地痛。这更加坚定了他要砍掉梨树的决心。

  我跟哑巴比划着商量,把梨树留下,等一年多后我毕业自己挣钱了,如数把钱付给他爹。哑巴比划道:我爹说了,留下梨树可以,但必须付现钱,否则一棵也不留下。哑巴还比划着说,他说了不算数,刚才他爹是和他一块儿来的,现在就站在对面山顶上看着他呢。不信你看吧。我顺着他用目光指引的方向往上一看,他爹就站在对面山顶一棵松树下,叼着一袋旱烟看着我们。

  锯声单调,斧声亦单调,单调得刺耳,更加刺耳的是那一棵棵梨树轰然倒地时的巨响。这当儿,我是那样地恨自己,恨自己已是五尺男儿身了,为了学业还是父母亲人们身上的寄生虫,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无力护住十几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梨树。不知怎么地,这时我鼻子酸酸的想哭—场。我再次举目山顶,哑巴他爹还立在那里,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想当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嫁接出来而且都又挂果的梨树在自己的授意下纷纷倒下的惨状时,他心里涌出来的不应该仅仅是一阵又一阵的快意吧。

  沟边原先被梨树繁茂的枝干撑得满满的天空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了。我的心也忽然间空荡荡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我的内心往外拼命地掏。是的,我的心空荡荡的。

  哑巴收拾好斧锯走了,山顶上的他爹也走了。但我总感觉像哑巴他爹一样的黑影依然站立在山顶上明目张胆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羊群、盯着我周围的树、盯着这片土地……

  我奔到山沟边,用我悲凉无助的目光抚摸着刚刚倒下的“尸体”枝条上那些正在冒出的花骨朵。一阵风顺沟猛吹过来,卷起满地的残叶与尘灰,迷蒙了我的双眼。沟里的小河水在哗哗地流着,河沿上的水草及裸露在外的树根上结满了冰凌。冰凌在一滴一滴地掉着泪。

  十几棵鲜活的梨树原本是高扬着生命的旗帜昂首向天的,可是,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在私利与仇恨的指使下,在惨烈的斧锯声中无奈地倒下了。它们横七竖八地躺着,躺成一片对人类的哀怨。那十几棵树桩上,那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切口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地苍白无力,那样地无助,那样地哀伤。它们是一只只充满绝望的眼睛默默地直视着茫茫苍天,可苍天无语;它们就是梨树的眼睛,直逼人类灵魂的最阴处。

  我的目光走过这些流不出泪来的眼睛,我的抚摸走过体温尚存的“尸体”。这是一次不期而至的最后告别,使我深深感到生命的无奈与无常。

  突然,我惊喜地发现有一棵树墩上,确切地说是切口的边缘还残留着一枝不足一米长,只有拇指粗的梨树枝条。它固执地斜伸向向阳的山坡。它沉默着,沉默在冬天的微风里,沉默在浩浩的阳光下。我在它的身卜没有看出一丝突然间失去全部亲人的巨大悲哀,这也许就是树之为树的最好诠释吧。

  我想,任何树的枝与干都是它日夜爬行在地底的根们遣往天空、遣往光明的使者。只是在走往天空的途中,树干是统领,枝,叶和果实则是各司其职的兵。如果没有人类的干涉与破坏,它们从来都是牢记自己的使命,在途中团结协作、和睦相处,从不自行分离之事,更不说相互背叛了。即使深秋里有片片黄叶的飘零,那也是种伟大的自我牺牲的告别,这种告别是为了同伴们不辱使命,走得更高更远。

  可是今天,对于这根残存的梨树枝来讲,只一瞬间,统领没了、同伴没了。眼看着春天就要来了,再次出发的时间又到了,而作为一棵树的所有使命都压在了它的肩上。它承受得住,它会不辱使命吗?

  把羊群赶回家,坐在火塘边与亲人们闲聊时、与童年的伙伴把酒温故时、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时、我都被这根残枝困扰着,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当然,说实话困扰我的不仅仅只是这根命若游丝的残枝。

  翌日牧羊,我多带了把锄头伤心地来到梨树们倒下的山沟。取土合泥。我用黑色的泥浆把一只只不停地质问苍天的眼睛轻轻合上,就像给刚上路的亲人合上他们的眼睛。我想以此来减轻一下无奈良心的重负,可实际上我良心的重负却丝毫也没有减轻。我虔诚地立在树桩边祈祷:你们走向天国的时候,把人间一切不可预知的灾难都带走、把人类强加在你们身上的仇恨也一并带走,别忘了把鲜花和真爱留下,留给这片急需用真爱滋养的土地。

  树桩的周围胡乱地堆叠着许多荆棘。这些都是因昨日妨碍哑巴砍伐梨树大业而被他取消生存资格的。我把它们收集起来拖到那棵还有一线希望的树桩旁,把长有残枝的树桩严严实实地围了,然后搬来几块较重的石头压在荆棘上,以防牲口或好事者把那唯一的希望给彻底破灭了。我知道以此防住牲口是完全可以了,不过要防住铁了心搞破坏的人,那简直是行同虚设。说句实在话,我根本不相信因为我给了这根残枝这点小小的关爱,残枝就能负起根的重托,在这个春天孤独地出发,长成一棵像模像样的梨树,把绿叶、花朵和甜蜜的果实献给天空、献给四季、献给山野的牧童、献给过路的旅人……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我认为作为一个人,尤其是在山野长大的孩子,我应该这样做。

  一年多以后,我离开生活了四年、刚从动乱中平息下来的省城,拒绝了地市师范学校的挽留,回到故乡。故乡有我相互盘绕成片的根,它像一块能量巨大无边的磁铁吸引并决定着我的每一次选择。也许是牵挂,也许是好奇心的驱使。

  我再次站在了因哑巴的粗心(也许可能是哑巴故意的疏忽,我多么希望是这样)而幸存下来的梨树枝旁。这个时候说它是“枝”已经不恰当了,属于表述的不准确。它已长成了一棵小梨树,足有二米多高,也比先前粗实了许多。更不可思议的是它改变了生命的方向,顽强地抬起它不屈不挠的头,正在努力扭向天空;切口的边缘被一层崭新的树肉紧紧地包住,显出要把整个切口完全包住的势头来。此刻,我惊叹于生命的神奇与伟大,惊叹于它修复自身伤口的强大力量。它可不像人类,一遇挫折就哭天喊地,甚至自寻短见。它的这种不屈的表现给了我十足的信心,我深信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一棵真正的梨树。我欢欢地返回家中,取来刀斧,驮来羊粪。先把它根部那些疯长起来的山梨杂枝统统砍去,然后按给苹果树施肥的方法给它施上了足够的底肥。我相信这可以助它一臂之力,让它拥有更多的力量向着天空攀升而去。

  后来我为了工作,为了一些所谓的名利,总是在忙忙碌碌中消磨着自己的时间,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即使偶尔回乡,也是来去匆匆,来不及去看看由残枝而奋发成了树的梨。不过我没有完全忘掉它,它会在不经意间钻出我记忆的土壤,给我这个在高度物质化的社会里活得晕头转向的人一丝春风抚面般的慰藉。

  二年前的春天,受领导差遣去外乡办事,事毕回单位。途中,坐车出了一时难以修复的故障。而在那条年久失修的简易林区便道上,十天半月难遇一部过往车辆,只好取山道而返。山道正好穿过我童年的村庄,穿过我曾经放羊牧马的山野。当我与同事走到那条狭长的山沟时,举目一望,满眼尽是高矮胖瘦不一的梨树,绵延几里。先前这地方野生山梨就多,想必是村人们后来分期不断嫁接而成今天这等规模。此时,正是梨花盛开时节。一件件用灿烂雪白之笑容编制而成、华贵雍容的花衣很得体地披在梨树们的身上,使这棵棵梨树看上去就像化装穿戴已毕的新娘正在等待着新郎的牵手。辛勤的蜜蜂在新娘的花衣上采摘着属于自己的希望,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春鸟的合唱此起彼伏、动感十足,我的心田是这些快乐的音符最终的落点。我和我的同事沉醉在洁白的花海里,暂时忘却了人世间的所有烦恼。

  根据记忆我很快找到那棵幸存下来的梨树。望着它,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已有十米多高了,树围不下二米五,原先的切口荡然无存,被厚实的树肉彻底覆盖,再也看不到切口的痕迹。眼前的这棵树好像完全不是由一根残枝长成,而是在与切口相对应的地方重新原模原样长出了一棵新树。而且树皮与树干在一边生长一边修复伤口的过程中又是配合得那样默契,把整个切口了无痕迹地包裹在了内心深处,真的让人匪夷所思。更让我惊叹不已的是,这根残枝不仅自己独立地站了起来,而且不知费了多大的努力与艰辛,召集起这么多的枝条,簇拥着自己缓慢地向天空行进。

  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在这棵树旁陷入了沉思与遐想。

  大自然是人类共同的母亲。母亲于儿女除了无私就只剩下博爱,儿女们除了索取外,更不能忘记自己同时还有关爱和回报的责任与义务。可悲的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竟不知道我们共同的母亲是谁?对她我们总是不停地索取、索取再索取,甚至把人类自身的仇恨与罪恶无端发泄到母亲身上,用一颗冷酷无知的心去破坏她美丽的容颜,让她苦不堪言。略感慰藉的是,人类开始部分觉醒,开始与母亲进行爱的相互交流。我们做得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以母亲一样的爱心与之促膝长谈,这场关于爱的对话将无绝期。

  只要还有根,并给它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就像这根曾经的残枝,根就会从泥土中,甚至石头里获取生命的养分,源源不断、夜以继日地往上输送。在这不停的接受中,枝干得到的不仅是身体所必须的能量,同时也得到了信心与勇气,这也使它长成一棵参天人树成为一种可能。根爬行在黑暗的地底,被所有的目光忽视,只有愿意走远或已经走远了的心灵能够进入它一生充满艰辛却博大无边的世界。枝干从启程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向天空的征程。它们每天都在出发,它们从不忘记根,把片片黄叶作为信使遣往自己的根部,随时向根倾诉自己对她无尽的思念、汇报自己艰难的攀升。它们从不在乎抵达,抵达对它们无关紧要。也许它们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只有日复一日的出发,而没有真正的抵达。不是所有的出发都是为了抵达,可我们总是在出发之后就期待着抵达。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永远生活在希望中。

  作为一棵树,它一定不求人类给它施予多少关爱,它只希望人类不要肆无忌惮地伤害它就行了,只要人类与它和谐相处,它就会以自己的方式汲取阳光、雨露,过自己的日子,完成自己的使命。那么,作为包罗万象的大自然也是情同此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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