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小丰诗选《我的流放地》

  典籍

趁还没有幽灵闯进你的视野
请合上你这双清澈如稚的眼睛

千万年的孤傲
仅是一副遥远的日升月落
那些最初模糊的影子
在你之下顶礼膜拜
终又回到清晰的衣壳里面
你金光通明的双乳
千百年来没有爱情的抚摸

你曾是一块离奇的岩石
被孩子们敲敲打打
试图敲出一个个神话中人的面孔
看看是否长得像还在世的祖父祖母
而当孩子们长大后
就在你身上寻找裂痕
试图轻易把你掰开
发现珍贵的镶嵌物
但这一切都是意外的幻想
我们最终只是一群卑微的庸物

而当我们不经生死的审视
就可以变成了幽灵
你不过是一块被祖先们
扔往千年后的燧石
在一句句颤抖又含糊的母语里
渐渐风化
（发表于《凉山文学》

2003．走过布拖

骑一匹骏马奔向高原的
想象
已换了另一匹马离开高原
平坦的布拖
性情的语言终年挂满血红的野果
而熟透的声音都遗落于乡下民间
外乡人在宽敞而空寂的长街里
走着走着就会看见乡愁被一阵寒风
牵着从面前跑过

这是冬天的布拖城
阳光在不远的山上流浪
似曾相识的十字街和低矮的建筑
撑着低低的天
你一举手便能触摸到云上仙女们冰凉的赤足
而铺天盖地的披毡下面
孵化着无数破碎的言辞
用绿色纱巾蒙脸的女郎们成群结队
在梦中穿行
足音飘荡
偶尔有人在街边发出尖叫
让梦的孵化受惊而止
还有人在白天里暴砸酒瓶
让你的血液时常在梦中沸腾
这便是布拖当前幸存的风景
其余的已被抛入荒上野岭
布拖的街市因此面无表情
除了广告牌上惊艳的画面

走着走着
我突然移目街边的店铺
欲买一串劲响的鞭炮
赶走一地的落寞
走出布拖
想象不幸遇难
被另一匹马载着离开了

逃之鸟

森林敞开最后一处隐私
躺下
迎接镀上黄金的猎枪

于是
松果以无核的方式早熟
让秋风剥走我们身上的最后一层肤色
这是猎枪复苏的年代
目光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突围
俯冲的雏鸟
衔着半截草叶
以飞的姿势告终
这是唯一的胜利
但雏鸟永远也不会知道
梦想的暖巢里
埋伏着猎人温柔的眼睛

无数的同类纷纷坠落
唯一逃脱的是一只受孕的雌鸟
最终却不得不
降栖于无数猎枪装扮的
树上
生养后代
                  
（发表于《彝族文学报》）

逃之鸟

森林敞开最后一处隐私
躺下
迎接镀上黄金的猎枪

于是
松果以无核的方式早熟
让秋风剥走我们身上的最后一层肤色
这是猎枪复苏的年代
目光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突围
俯冲的雏鸟
衔着半截草叶
以飞的姿势告终
这是唯一的胜利
但雏鸟永远也不会知道
梦想的暖巢里
埋伏着猎人温柔的眼睛

无数的同类纷纷坠落
唯一逃脱的是一只受孕的雌鸟
最终却不得不
降栖于无数猎枪装扮的
树上
生养后代
                  
（发表于《彝族文学报》

树的光辉

人类的历史躺着
唯一站着的是树
树把根固定下来
让自己的未来无从游离
显而易见
历史的平面上
远远站着一棵树

我们的祖先
在火焰中看见自己鲜红的生命
我们因此与树结亲结缘
千万年与树同归于尽

但是今天
我们与树开始一刀两断
历史的情人因此不幸流血致死
唯有树骄傲地拔根而起
开始游走流浪
我们的灵魂之鸟
便像星星一样无声地陨落
未来的厚土之上
没有根须的梦从此泛滥成灾

多年以后
没有根的树异常风光
颜色丰沛
且丧失了燃烧素
树因而更加骄傲起来
叶子上开始长出动物的基因
只有我们的祖先
抱着无穷迷团
慢慢走向历史平面之上那棵孤独的树
回头已是苍茫

岩  壁

在烈日和暴风的沐浴下
男子汉们历经数万年的挣脱
最后的声音只化作一杯乡愁苦酒
在岩壁跳动的脉搏里迁荡轮回

深红的岩壁是千万张死去的脸盘
声音的节奏、哀伤念念有辞
山风旷古的呼唤里
目光一次再次放牧于先祖的影子
沉默是我们永久不变的颜色

那是灵魂的家园、永恒的归宿
无论挣脱多少年
我们最终走不出山风的呼唤
在岩壁的回声中
我们听见死者清纯的呼唤
和生者颤栗的歌声           

母 语

你
身穿一件亘古不换的
森林之衣
树枝一样的手臂
挂满无数坚硬的野果
你曾在我们身上骄傲地
匍匐周游
翠绿的骨子
在我们的血液里浸泡千年
我们曾神话般长醉不醒
你还能活下去多少年

你
被我们咬得遍体鳞伤之后
蹲在我们的鼻尖和耳沿上
窥视
我们嘴边离奇的世界
像被儿孙们抛弃的老人
孤独地在死熄的火塘边
打盹
               
（发表于《星星诗刊》）

土豆的乡村

山寨那边
今天土豆贪婪生长
那些埋藏至深的美梦
遥不可及
山寨没有噩耗
乌鸦因人烟四起而流离失所
早已失灵的啼叫偶尔被人回想

山寨那边
昨天把土豆播种的人
在一次脱胎换骨中失陷
被递来递去的物质
似是而非把我们安慰
而土豆依然贪婪生长
而土豆依然梦想长征
为主人的汗水流有所值
但土豆不知道那些没有声音的世事
那些不是噩耗的噩耗从未间断

土豆没有四肢
堆积如山压得唉声叹气
乌鸦沉默
为土豆的葬礼临近
而脱胎换骨
把人们削成一张张薄薄的纸
随风而逐
     
      

消失的季节   

（1）
这一天
我们躲在披毡里面
体验季节浮华远逝
传述中的冰川在我们枕边严实消融
大凉山   管筒里的一线视野
是我们余存的世界
而黑披毡的季节正在消失
古朴的山寨在虚幻的言表之上
变成干柴烈火
大凉山   那些被崇荣的火种
就是不能把你的筋骨炼成金刚或者炭灰
无数次的火葬
是圣火唯一不变的诞生与泯灭
大凉山   某个季节定要剥走我们
有色的肌肤
你会把赤裸的痛楚留给谁

（2）
无数的山寨我们已背逆走远
只有女人们的花边裙还在梦中的故乡窸窣轻响
大凉山   我们远遁的足音是最后一首思念的歌谣

这一天
阳光披满皱纹
飞箭般越过我们枯黄的头颅
让黄昏提前抵达寨子最深的明处

这时
老人们的年龄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途经我们冥想的天际
放牧的歌者
静坐于崖尖
面对一座终年岿然的山
细凹的双眼开放我们最后的归宿
这时
寨子出奇宁静
午唱的雄鸡啄伤我们昏迷的神经
（发表于《星星诗刊》）

远去

（1）
山鹰
已远离群峰
爱恋
已失去绵绵细语
祖先用过的皮碗
盛满我们远去的足音
干渴的牧人父亲
在山岗上把它端在耳边静静聆听
日夜捕捉天边的流水声

（2）
每每在城市的喧嚣中躺身就寝
便会想起
死了也要这么躺下
只是一下山
就要远离柴火好多年
担心死后不习惯祖传的火葬
灵魂要跳出来
在人间作乱
毁了一世清名
于是    下山的彝人
只好在梦中回到山里继续与火为伴
让灵魂时时记住火的性格

（3）
终年在山野里奔忙的猎狗
一朝进了城
享用过城里的酒肉臭
鼻子就再也嗅不出回家的路
兽群的蹄子便在梦之外
一次又一次击穿
猎人的眼睛

进城的猎狗
饱食之余
学着人
在傍晚溜达于街边
突然   灯火阑珊处
传来劲爆的歌舞之乐
它却听作鬼哭狼嚎
一头扑了过去
结局
可想而知
（它碰了一鼻子灰
丧气地走入黑暗深处）

迷路的猎狗
只好在黑夜里
仰望天边忽闪忽灭的星座
怀想山上朴质的人情世故
直到在被遗忘的阴沟里
孤独的老去

（4）
仰头痛饮的城市
人们越来越讲究外表和穿着
嘴上也更讲卫生
却不知给灵魂洗澡
光洁的肉体在私下里发臭

游走的梦

在祖先门栖息过的任何地方
在苍凉的北方
或清秀的南方
以及被我们称作祖居地的
一片片疆域
萦绕过古人思乡之梦的
一条条河流
已经消逝
西风中的瘦马
驮负着浪子的梦
埋在远方的尘沙深处
洁白的骨头上面
辽远的古道已经消逝
那些曾经让我们魂牵梦绕的
一道道山梁
今天兽叫和犬吠渐渐消失
若隐若现游走在山岗上的
只是往昔中那些忧伤的影子

如今还有谁
终年累月躬身背负一筐沉默的辞藻
跋山涉水
寻找尘嚣中祖先们的足迹
如今哦
在人类栖息过的任何地方
在苍凉的北方
或清秀的南方
以及被我们称作祖居地的
一片片疆域
哪怕你找到的只是
祖先们锈迹斑斑的只言片语
或是残缺不全的风言风语
你也该喜极而泣啊

如今还有谁
把传说中的英雄来崇拜
把古典红粉的音容笑貌来想像
在祖先门栖息过的任何地方
在苍凉的北方
或清秀的南方
以及被我们称作祖居地的
一片片疆域
还有谁的爱恋和壮举的欲望
在她们的影子里悄悄萌芽

如今还有谁
在梦中回到祖先们赤足为舞的乐土
与他们一道
群起群落
演绎沉默的悲壮
还有谁
心底里深藏孤傲的言辞
在风也熟睡的时刻
同另一个自己
窃窃私语

最后的图腾

虎
蹲在山岗上
终年含情脉脉守望另一匹山
兽群在它身边来来去去
四季在它身边卸装换色
虎
饥肠辘辘

龙
沉卧于远山上的湖底
终年冥想更远处的湖光山色
群鸟在上空与云为伍
闪电与雷鸣在耳际发作
龙
孤独寂寞

虎
徘徊于山岗
只因梦里有虎闯进来
龙
辗转于池水
只因梦里有龙跳进来

我们夜夜幻想成灾
所有的语言一到嘴边就被风吹走
我们都闭嘴一百年
让闪电与雷鸣
代替我们说话

最后的图腾
随一阵闪电与雷鸣消失
虎，退居深山
龙，重回深潭

我 们

无论春夏
还是秋冬
我们总是习惯
围坐一圈
背挡寒冷和苦难
一枝火把就足以成立的家园
终年容纳我们的粗狂和温顺
而百褶裙在一边安静地孵化
我们梦中的世界
那一叶一叶的褶子里
有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和未知的神秘

无论秋冬
还是春夏
我们听从火焰的指引
一生只想把一首歌唱得沥血
哦，不变的月光和星辰
哦，不变的清山和绿水
哦，不变的母爱和忧伤
经过千百次的迁蜕轮回
又千百次的轮回迁蜕之后
我们的爱恋
根深蒂固
千万年被一支歌谣绑在锅庄石上
黝黑发亮

一条流亡的河       

我曾见过风光宜人的河流
也曾跨过气势磅礴的大江
我曾喝过源自高山的甘甜的河水
也曾涉过肆虐凶险的洪流
我曾在异乡的大河边久久徘徊
也曾在故乡的小溪旁安然静坐
我曾站在古朴或者宏伟的桥上
凝视滔滔或缓和的流水无限遐想
有时也把心儿叠成小小的纸帆顺水驶向远方
那时，我的梦里山青水黛炊烟缭绕
那时，我的血管里有河流在奔腾
那时，我是一株春天的青柳
周身长满了新枝嫩芽

后来我迁居到没有河流的地方
多年远离河水的歌唱和泛滥
阳刚与温柔
耳朵不再听见鸟语
鼻子不再闻到花香
梦乡里也一片荒无人烟
我的血管里空响着风的声音
没有河流的地方
我是一棵缺乏浇灌的树
孤独地站在冬天的深处掉光了叶子

如今，我总是在澡堂里感觉到酷旱炎热
如今，我总是在茶水面前干渴难耐
如今啊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碧绿的河流
曾经滋养两旁的万物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污浊的河流
我的两岸寸草不生
人们背井离乡纷纷迁徙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受伤的河流
在阴暗的低谷里日夜呻吟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泛滥的河流
冲走所有污秽的村庄和垃圾
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傲慢的河流
积屯于群峰之间
执拗地向上跋涉

最后，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无声的河流
经过了所有美丽的村寨
一群群的神仙纷纷降落岸边争相狂饮
一群群的女人找到隐蔽之处尽情沐浴
一群群的牛羊和一群群的飞禽走兽蜂拥而至
我明白这是先祖喝过的河流
我明白这是滋养大地的河流
我明白这是被唤作母亲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流淌乳汁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给我们注入血液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神仙也无法跨越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贯穿于历史和未来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把人情世故连接在一起的那条河流
我明白这是心底里日夜骚动的那条暗河
可是有一天我的源头突然断流了
我的尽头也跟着消失
我变成了一条流亡的河
像一条受惊的蛇改道而行
在山谷和草丛间蜿蜒逃难
四处找寻栖息之所
最后，我在流亡途中慢慢蒸发
最后，岁月的河床上沉积我们痛苦的记忆

一根木桩的复活

一根木桩深深插在寨子的门旁
周身的绳槽好似它悠久的年轮
斑斑齿痕显示着它的坚硬
风拂过它身上也会受伤
这是一根年老粗壮的拴马桩
终年以死亡的姿态站立
我们的手不止一次抚摸过它

它的前身必定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松
后来森林遭受劫伐
斧头的主人
用锋利的欲念
愤怒地把它剁成一根丑陋的拴马桩
栽在寨子的门旁
充当最卑微的物具
从此
木桩以死的名义竖立
在风雨中再度演绎一次漫长的生命历程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终于有一天寨子消失了
木桩再也等不来无辜的缰绳
它被悄然遗弃
孤零零的站在历史的尘埃之上
露在外面的那一节快要腐朽了
风不再害怕受伤
一心想轻轻吹倒它
但风不知道
木桩深埋在地下的一端
从未失去水份和养料
它依然质地坚硬
从不属于历史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
木桩上冒出了几片新生的嫩芽

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
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松
孤傲地生长在古寨的废墟上
四季常青，引人注目
它的背后又有了新的寨落
一如炊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