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小丰诗选《我的流放地》

时代病人

时代的睡眼
枕头与脚跟相距万里
烟雾把台灯笼罩成遥远的太阳
腰酸背痛的脑细胞死撑着腾云驾雾
酒精踏骗全身   找不到一处安静的栖所

人   无缘无故地失去自己
据说血肉与骨骼发生了矛盾
综合症接近于正常
人们都很担心
在时间里泡得太久了
心   在历史和未来两端
跳来跳去

现在   是一条阴沟  
流淌着物质
我们背着历史和未来太累
影子在未来争夺
时光一分为二
一半抽烟去了
一半抹粉去了
健康的人都往尾巴里挤
每一个人的梦想都哗啦啦的响
似金币的声音
（发表于《星星诗刊》）

民间的诗歌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镰刀挥舞   
把一粒不安分的麦子
拦腰分截
宴桌上的酒杯
暗藏一片秋水涟漪
夜夜亲吻我们羞涩的嘴唇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每一个人都要有条伤痕
泪水一样的杂粮酒
我们总有些舍不得饮下
民间的诗歌
实实的一堵围墙
想要的都流落在外面
镰刀和风景各怀其想
我们躲在眼睛的背后
创伤多年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我们在那时光的镜面上
看见自己破碎的背影
和石化了的伤斑
我们再也不能忘记过去
就像不能忘记明天
（发表于《星星诗刊》）

飘  移

大陆板块最初分裂的一刹那
火种闪闪而生

当距离变成一片汪洋
旷古的巨人一身鳞片
站在遥远的冰块之上
语无伦次
而炽热的阳光正悄悄靠近

渐远飘零的陆地
山泉原是女神的乳汁
千年之后   却灌溉一片废墟
长出迷人的毒花
一种生命的渊源
开始断流
传说中的英雄
渴死在长夜不醒的梦里
从此
自由漂移的是一片原始丛林
许多新生的物体
没有姻缘地勾结
狂喜着收割欲望之果
大陆板块之上
没有灵魂的死亡
正受阳光的葬礼
（发表于《彝族文学报》）

乡音入梦

梦里吹来一阵清风
它抚摸过故乡山寨的每一根草木
亲吻过母亲沧桑的脸庞
它带来远山里的鸟语花香
在城市的枝头
探望
我疲惫的影子

乡音入梦
曾经的恋人依稀在耳畔低低倾语
泥土的清香霎时散满我破旧的小屋
乡音入梦
我看见
金色的阳光
倾洒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颊上
我看见自己的笑容多么灿烂
仿佛这是一段童年的时光
我听见
一只孤独的蟋蟀
栖居于父亲躬耕的影子里
整日鸣唱
我想起
一只快活的蝴蝶
曾经在火把节的朵朵彩裙边翩翩轻舞
偶尔自作多情变成朵洛荷的姑娘的手绢
我想起
一位擦肩而过的少女
脸上开着一朵粉红的花
后来，她躲在一首歌里哭泣

乡音入梦
一双温柔的小手
在黑暗中轻轻抚摸我消瘦的灵魂
我看见自己
一身尘土
在孤独中歇斯底里歌唱
破碎的日子朦朦胧胧
远方，伫立着心底里不曾消失的影子

大凉山私语

母亲
如果有人仰望你
请您恭谦地低头或者沉默
你清澈如稚的眼眸
容纳最深的黑夜
你矫健的赤足
曾从三场红雪中走过
而我赞美你
是注定的

母亲
如果有人赞美你
请你以阳光和雨露回赠
你坚如磐石的胸膛
承载最厚重的历史
你的身上布满黑色刺青
祖先们的智慧在上面熠熠生辉
而我赞美你
是注定的
母亲
如果有人蔑视你
请你也宽宏地微笑或者沉默
你高昂的头颅
沐过清水也淋过浊液
你一样平和如高地的冷杉
你一样芳甜如低谷的玫瑰
而我赞美你
是注定的

母亲
如果有人诅咒你
请你照样以阳光和雨露回赠
山风会舔舐毒箭给予你的伤口
太阳会看透烟瘴给予你的迷茫
你的天空依然彩云飘飘
你的大地依然流水潺潺
而我赞美你
是注定的

一切的一切源于你
一切的一切归于你
大凉山，请让我叫你一声母亲
我的身上注入你蓝色的血液
像冬天的河流一样无声地奔腾
我在寂夜深处紧贴你的心口
聆听来自遥远的星星和月亮永恒的私语
大凉山，请让我叫你一声母亲
你苍劲的名字包含我的一切
我们的梦纷纷扰扰
如果失落了
那不是你的错
而让你停止呼吸的
也许正是我们
你温暖的怀抱，你严寒的怀抱
孵育忠诚的勇士，也孵育贪婪的恶魔
你甘甜的乳汁，你苦涩的乳汁
养育聪慧的孩子，也养育愚蠢的逆徒
你坚强的手臂，你无情的手臂
托过无助的孩子，也牵过恶毒的魔爪
我赞美你
无限的赞美，注定的赞美
我憎恨你
无尽的憎恨，注定的憎恨

我的流放地（一)
            
   1、丢失的孩子

我每天和你
同时迎接冉冉升起的太阳
一道走进渐渐暗淡的黄昏
我从来不曾离开你
但我已经丢失许久

我紧紧跟随于你
寸步不离
我一直感觉到你的呼吸
    但我已经丢失
我的声息已离你遥远
我每天在自己的家里进进出出
但我其实已经丢了
祖先们的梦里再也没有我的影子
或者我已变成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我能想象
当我端着盛满祭品的木盔
走向他们
他们定会错愕而散

    丢失的孩子
从不丢失自己的记忆
寒风中颤抖的双脚
能嗅到回家的路
祖先的梦里
号声依稀
那是在召唤丢失的孩子

2、祖先们活着

与史诗中的英雄
并肩而行的日子
仿佛还是昨天
于故事里的众神中间嬉戏游玩的童年
在梦中持着火把与传说中的红颜相会的那些日子哦
仿佛还是昨天
而今天
讲述故事的人已走进
另一个故事

鹰的利喙
作为图腾之符
还挂在某个武士的胸前
在我的梦中晃荡
而鹰
已在山谷隐影
我呢，是一只被风吹走的小鸟吗

祖先们从没消失
他们活在故事里
下过的红雪
滋养着他们
在我们的嘴里呼吸
在我们的脑海里做着梦
而我们无疑是他们梦中
行走的人物
确切地说是他们早已预料的
斜眼的、歪脖的、轻浮的、酗酒的子孙

是的，毫无疑问
众多的祖先死守于我们的嘴边
索借呼吸
一旦我们停止讲述他们的故事
我们将先于停止呼吸
在他们做了几千年的梦里消失干净

3、祖先的梦

祖先
做了一个梦
百般呵护后
放入风中


风
穿越时空
吹过每一代的先辈
吹过每一群的子嗣
卷入每一代的欢笑与泪水
历久弥新
在某个时刻
于你迎面吹来
你感觉到了吗
祖先们那热乎乎的梦
和清新的呼吸
以及风的苦涩


祖先们或许梦见过
今天的我们
如同我们能想象
他们的古老
闭上眼歇一会儿吧
你是否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隐约带着风的咆哮
雨的呢喃
我们触摸自己的脉搏
感觉到了祖先的心跳

4、时光随想

一把抓住时间
塞进口袋
拴紧了丢得远远的
让自己走出时光的沼泽
或者漩涡


美好的时光
是你记不得的那一段
    当你开始懂得珍惜光阴
属于你的幸福时光才真正来临

我整天忙碌
在衣食住行
和笔墨纸砚之间
周旋
哪怕睡觉也很累
我好像在等待某个事物的来临
又好像在给奔跑的时光
让路

5、我的流放地

你或者我
住在中国的西南方
西南方的西南方
坚守蛮林与绝壁
闲时屹立山头
把太阳和月亮认作父母
叩拜吟诵
貌似羞涩的写诗
偶尔在青烟缭绕的日子
随风吟游
寻不到一丝的踪迹
你看见的只是
我身后吹过的一阵又一阵山风
我的梦
回溯过去
无关未来

词语们
在我的居所旁散落一地
像四处啄食的鸟群
等待我把它们捡起来
装进思想的箩筐
可我只需一句话
一句献给母亲的话

词语们至今如数安放
一字不少
有的开始在地里发芽
长成庄稼
有的孵化成家禽
和我抢夺粮食
而有的变成了石头
阻碍我耕耘的犁铧
母亲哦
我要献给你的那句话
还散落于辞藻的海洋
但我会用一生的时光
打捞它

6、回归   

当我们走完自己的人生
我们应当把生命还给母亲
但我们无法做到
那就让我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发声一笑吧
照应我们出生时的啼哭
和母亲的痛苦

    当我的路走到了头
    我将这样庆幸：
我游过了情爱的海洋
我避开了名与利的战场
和金钱焚烧的火海
我抵达住了妖的诱惑
魔的利爪
我放飞了那只囚禁心底的鸟儿
我跑过了无情的光阴
终于到达人生的彼岸
卸下所有的伪装
赤裸而游
就像回归母亲体内的天堂
从此与世隔绝
当自己的王   

我的流放地(二）
         
1、 假象

如果我的嘴里吐出
洁白无瑕的语言
有可能
我的心已在私下里
腐烂


2、磨剑武士

我是在奔赴战场的途中
迷路的远古武士
孤独中
不小心误入来生的梦里
从此躲在时光的背后
磨剑   
渴望
在刀光剑影中苏醒
或者
在一场风花雪月中老去

3、和一首诗吵架

我和一首诗吵了许多年
每当我想去追求金钱
她就前来阻拦：
——钱和我没有矛盾
    但你会在求金路上把我抛弃
因为当你去钻钱眼时我是个累赘
我于是作罢
她便来安慰我：
——金钱可以装在你的袋子里
    也可以跑进别人的钱包里
    因为它不认主儿
    不理会人的善恶美丑
    而你一旦拥有我
    我就永远是你的
    即便有无数的人欣赏我
    即便有无数的人践踏我

我和一首诗吵了许多年
每当我想去追求权力
她就前来阻拦：
——权力和我没有矛盾
    但你会在芜杂的名利场上把我掩埋
    因为当你去溜须拍马时我是个臭蛋
我于是作罢
她便来安慰我：
——权力可以握在你的手上
    也可以落到别人的手里
    因为它长着一双势利眼
    最讲究身份的高低贵贱
    而你一旦拥有我
    我就永远是你的
    即便有无数的人浮夸我
    即便有无数的人蔑视我

我和一首诗吵个没完
那是因为我们如胶似漆地相爱
如今我已在她的怀抱
休养生息
但我和她还将继续吵下去
因为我们都想搞明白
到底是谁占有了谁

       4、 在大凉山闭目养神
   
    此刻
    我正行走于群山之上
    追寻大凉山的每一个高处
    我想在某个位置
    安放我早已冷却的灵肉
    让故乡的清风吹扫一世的心尘
    让故乡的白云承载一世的梦幻
    让沉埋心底的记忆
    重新演绎

    大凉山哦
    闭上眼睛
    我是否安然静坐就能变成一座大山
    所有的沉重
    都化作缭绕的山间云雾
    如果可能
    我愿化身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
    藏于你的密草丛林深处
    千万年与你同呼吸共命运

    大凉山哦
    闭上眼睛
    我是否张开双臂就能变成一只披甲的雄鹰
    在群山间扇摇风雨之痕的翅膀
    搅动你所有隐秘的故事
    让孩子们听见穿越历史的马蹄声
    让男人们看见远古圣士万道霞光的背影
    让女人们梦见自己羞于想象的满院春色
    闭上眼睛
    让最轻浮的那一朵白云
    承载我所有的幻想
    在你的天空随风掠过

    大凉山
    你是最忧伤的那一首歌的意境
    月光下轻轻起伏哀叹的树林
    你是最悲情的那一个故事的背景
    山也遮挡水也阻拦的思念
    你美丽时让人情愿受伤
    你奔放时让人情愿犯错
    你静默时让人情愿臣服

    大凉山
    你是我望穿秋水苦苦流连的远方
    你是我生生死死虔诚皈依的天堂
    你是我此生不换的流放地
    在那风的山谷和雨的原野
    我的命系于一粒谷子
    四季的脚步因此让人激动
    并满怀深情翘首以盼
    当春华秋实似金色晨曦温暖我的脸颊
    不能不承认
    每一个扶犁耕耘的汉子
    无疑都是我的父亲
    每一个弯腰掘土的女人
    无疑都是我的母亲
    而我的恋人
    深居一首长诗
    终年放牧捻线
    为自己盛开的季节编织一件彩裙
   
    大凉山
    我在你的高处
    流放梦想
    让故乡的清风和白云
    帮我找回最真的自己

  5、 哈拉所什        
——致吉狄兆林
     
我是你的兄弟
请你欣然接受
和我讨论属于我们自己的问候

哈拉所什
是一个地名
我们曾经和现在向往的地方
它不在哪座山
或哪条谷
你记得的
它在名叫吉狄兆林的那个人的言语里
也在名叫俄狄小丰的那个人的诗歌里
它是年轻人梦想的伊甸园
是父辈们梦中的乌托邦


哈拉所什
是一首高腔情歌
或者是一部浩瀚的山野情史
但我更愿
哈拉所什
是一位像索玛花儿一样
盛开在山里的阿惹
吉狄兆林是挂在她左耳上的那粒金子
俄狄小丰是挂在她右耳上的那粒银子

哈拉所什
其实   是我和你对故土情愫的表达
是包含千言万语
包含深情厚意的措辞
但我更愿把它
当作一句简单的问候语
你在会理那边
我在宁南这边
中间隔着山
隔着水
来，干一杯
顺便向过往的人们
脱帽致敬
嘿！哈拉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