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小丰诗选《我的流放地》

一只公鸡死去后啼叫         

一只公鸡死去后啼叫
在诺苏人居住的地方
不是奇闻
虽然在世界上绝无仅有

一只公鸡死去后啼叫
我目睹过很多次
魔鬼也敬畏的毕摩
端坐于一片造型有致的
枝枝丫丫后面   就绪
取一瓢清水
浇湿一块烧火的石头
发出声响   冒出黑烟之后
先祖之神
已经就位
所有该倾听的生灵和神明
此刻耳朵都已苏醒

这是一场礼尚往来的反诅咒仪式
魔鬼也敬畏的毕摩
勒死一只公鸡
割开翅膀的根部
深吸一口气后把嘴奏上去
再捉着鸡头上下抖动
死了的公鸡便开始啼鸣
毕摩随后咒曰：
“雄鸡啼一声，仇家绝一代；
雄鸡啼两声，仇家绝两代——”

一只公鸡死去后啼叫
在诺苏人的家里
一年至少要叫一次
即使没有仇家
也要预防性地反咒一回
比如我
生活在城市也要这么干
因为城里人鬼混居
稍不注意就会得罪了哪路神仙
回敬一下心也安稳
想起来
我们都在诅咒别人
又都被别人诅咒

诺苏人居住的地方
无数的公鸡
在死去后啼叫

我在大街上放了一个响屁

2011年5月5日中午1点30分
在“埃克斯”城
我突然想起自己
已经在这个城市
生活了整整十年
但高楼林立没有一间房是我的
美女如云没有一个是我的
甚至我走过的地方
风也在躲藏
于是，我忍不住
在大街上狠狠地放了一个响屁
我想
我只能这样
请美女和绅士们原谅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神           
  ——再致吉狄兆林

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但你已经说出
那么   我们只好坐下来
谈谈言辞的犀利
是不是因为舌头的放荡
或者
言辞的恭维
是不是因为舌头的软弱
等等
为了避免口干舌燥
还是来点啤酒吧
白酒就算了
以免我们中的谁不小心摇变成传了说中的仙

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但你已经说出
那么   我们只好委屈已经习惯紧闭的双唇
亲吻一下指缝里的光阴
证明自己以神的形象存在
然后说说眼下最关心的吃饭和住宿问题
紧要的私事则自己解决好了
老实说    物质的力量在我们身上
冷若冰霜
声色犬马或其他名利
也征服不了我们的自以为是
除非谁能够去掉
这些事物前面的那两个字
庸俗
但现实是谁也去不掉
所以    我们只好避而不谈
否则    你真的不该说出这句话

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但你已经说出
我们便注定无处可逃
脚下的这片土地
一如春心荡漾
永不衰老失色
你那双秋波无限的细眯小眼
容不下金迷纸醉
却容得下一团烈火
当然也装得下一两对含情脉脉的
女人的眼睛

你不该说出这句话
但你已经说出
那么请上座   亲爱的吉狄兆林
我老实告诉你
我多年来想赠送给各位
但老也想不出来的这句话
不幸被你说出来了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神
                                     不错  

金阳怀想
      
       （一）
站在金沙江上面的桥上
我的背后是金阳
对面的山和水哟
连着诺苏人祖先的发祥地
那个曾经名叫祖祖普巫的地方
毫无疑问
我的某个先祖也曾在这江岸边
聆听江水滔滔
回望远去的故里青山
热泪沾襟

     （二）
再见   祖祖普巫
天堑与狂龙
阻挡不了属于猎人视死如归的铿足
不经血与泪的悲壮
浩荡江河哪能融入心间成为血脉
     
     （三）
那些伟岸的山峰
隐约是你们饱经风霜的体魄
金色的长河
隐约是你们腰间
象征力量与柔情的束带

江水滚滚东逝
远去了风雨兼程的身影
你们雷厉风行的脚步
却永不磨灭
至今在我们的梦中
一路浩荡
     
  （四）
走进金阳
仿佛回到另一个故乡
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亲切感
那么的似曾相识
我想起自己也是彝人
能够在金阳的风和雨中自由呼吸

（五）
无数的女人深吸过索玛花香
变成了索玛
无数的男人触摸过索玛花瓣
变回了少年
但我只想轻轻的唇吻
一朵盛开的索玛
然后悄悄地
告别花海浮云的金阳
   
（六）
在金沙江边
一个彝人矫健行走
你能想象他刚刚做了一个多么充实的梦
在金阳的街上
一群彝人
谈笑风生
我仿佛看见祖先的面容在他们中间显现
沧桑的神韵流露着阳光的精灵

（七）
离开金阳回到远方的家
有点累
躺下睡一觉
竟梦见自己头缠黑色丝帕
身披蓑衣，背弓挥矛
在深谷间疾步如飞
对面坡上
一双亮旺旺的眼睛
把我摄入她爱恋的季节
风在耳边说
这是阿伙部落时代

这么说
我的心落在了金阳
虽然风没有告诉我
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的姑娘
是另一个大雁姑娘

一阵风吹过南方（抒情诗选）

一阵风吹过南方

一阵风吹过南方
你在我的头顶飘飘浮浮
我们来不及思念
刚刚出土的诺言已被拾荒的女孩带走

想起   独处的日子
你的嫣笑
是一江
秋之流水
载愁的叶子
旅一页唐诗
驶向杯中的港
在一首唱不出的歌里
我不敢轻易
一饮而竭

一阵风吹过南方
门梯外疯长的紫藤
一夜间   爬进相片里的往事
你的影   朦胧成水乡的新娘
来不及的南方之恋
多年以后你是一阵受伤的风
从一片青草叶上失落
往事的酒杯
从此
盛满你的风声
我想一饮而竭
却已不能
一阵风吹过南方
你的影子
通体忧伤

脸上的湖

我小小的眼睛
是一片天
谁在那儿自由飞翔
像一只百灵鸟
穿梭于我梦乡

我小小的眼睛
是一湾湖
谁在里面自在畅游
像一尾小金鱼
波动我的思绪

那一片天
有风也有雨
不信你就飞进来
那宽阔的激情
是我的胸怀

那一湾湖
有盐也有藻
不信你就跳进来
那荡漾的微波
是我的温柔

灯

总想变成一盏灯
点在你的床头
守护你午夜的美梦
哪怕只是一盏微弱的灯

可当我真的变成了一盏灯
在你身边把自己点燃时
你的白天恰在这个时候来临
于是  我在你看不见的苍白中失去了意义

而当我艰辛地赶在入夜时分来到你的身旁
你的周围已点满了明亮的灯
于是  我探着微弱的光
逆着别人的足迹
在风中寻找可挂自己的壁

妹妹

白云刚飘向山梁
谁送来了你的嫁妆
就像怜俐的布谷鸟
鸣润四月的晨风
你为谁拨开口弦
谁从你的弹指间远去

四月的最后一阵春风
撒下季节的留言
葬花的姑娘
正拾起雨季的枫叶
妹妹  江南的最后一滴梅雨
晶莹透明
无声的穿透我梦的封帘
盈盈的滴落在你梳妆的镜面上
重叠我们深藏的容颜

妹妹   跨上接亲的马鞍
你遗忘了什么
妹妹   你银色的耳坠是我梦中的风铃
在孤独中脆脆的讲述往事的风景
你远嫁的绢巾在风中飘零
喜伞遮住你面容的时候
我正从你的唇间走出
妹妹娜  别让你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山歌

晚风

晚风轻轻吹
天黑了
阿妈绕着院子唤猪仔
该去了
我溜到村口等幺表妹

晚风轻轻吹
阿妈仍然唤着小猪仔
我的幺表妹也该来了
可天很黑很黑
阿妈呀   大声些
让幺表妹听了壮起胆

幺表妹来了
阿妈也找到猪仔开始呼喊我
阿妈呦   小声些
让幺表妹听了多害羞

该回了
我一骨碌溜进了家门
阿妈躺在穿上说
这麽久
你跑到哪里去找猪仔了

晚风轻轻吹
没有什么好说的
阿妈呀
该睡了

          牵

不是风筝被你牵着
虽然无所谓相距有多远

不是猎犬被你牵着
虽然无所谓任你使唤

不是犁牛被你牵着
虽然无所谓替你劳累
不是骏马被你牵着
虽然无所谓驮你奔波

我时时刻刻都被你牵着
但不是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而是你的身影牵着我的眼睛
你的笑靥牵着我的梦

失落的心

不是所有的舞姿都能搏得掌声
热烈的喝彩往往系于瞬间的一动
不是所有的风景都能获得赞美
诗韵的抒怀往往源于灵感的一物
不是所有的美丽都能受到爱慕
执著的追求往往只为平凡的一梦
不是你的妖姿美貌让我爱意飞花
你无意的一个眼神竟让我如痴如醉
一不小心把心
失落进
你如水深邃的眸子里
从此
我鬼迷的心
白天黑夜都在你清澈的湖水里
轻轻荡漾
轻轻荡漾
温柔
甜蜜

你是我梦的容颜

举高我，把自己压弯
给我翅膀，把自己监禁
母亲，多想再次从你怀里的婴儿做起
用长大的心记住你所付出的一切
谱成我完整的生命之歌
母亲，句句都是你的历史

当别人的母亲安享高堂
母亲，你还在寂寞中穿针引线
缝补我丢失的岁月
当别人的儿女花天酒地
母亲，我仍在孤独中跌跌撞撞
寻觅你朴质的梦想

母亲，我的世界在你咽下的泪滴中飘零
走向你，母亲，走向你
我的踪影离你越远
我的心就离你越近
母亲，某个暴风雨之后
我在久离的家门旁
拾到小时候你用来喂养我的小木勺
母亲，我在你的泪海之岸
用它打捞我遗忘的歉疚
母亲，我经不住的一滴清泪
破碎你的影子

墙角的老挂历
页页洒满你的伤叹
母亲，故乡的记忆是痛苦的一个夜
你在深处招手四方
我愿是一方小小的补丁
牢牢亲贴在你的伤处

母亲，你是我梦的容颜
总有一天我会走向你
死不回头，死不回头
抛弃灵与肉的诱惑
抛弃名与利的虚荣
只带满满的思念
面朝你
喊一声母亲
回归你圣洁的怀抱

乡 恋

（一）
回到三月的高山
把心锁进陈旧的农舍
扛起最实质的农具
躬身土地
去写一首刀耕火种
爱啊，不小心在谁的眼眸下
滑落
与五谷一起种下
根，就深深扎进了母亲的土地
（二）
九月热闹的农人
九月乡下的草垛
高高的堆积我的乡愁
草垛燃烧
思念走火
泪水便滚滚淹没城市的音乐
素写旅途
把最温馨的词句留给回家的路
（三）
走出乡下
乡亲匆匆的步履
总是在梦里
把日子踏成一缕细细的牵挂
我的恋河之水哟，潮起潮落
时常漫溢乡下宁静的家园
     （四）
浅浅的犁沟
流淌着大地沉默的音符
四季的脚步
从我们的枕边轻轻走过
留下鸟语花香

走入山村
亲贴农人的足音
触摸收割的镰刀
细读农人茧手的诗歌
抚摸那褪色的家园
就找到了爱的家当
就找到了爱的港湾

城市随笔
——给乡下的父亲

父亲
当你在躬身之前凝视你的庄稼时
当你在劳作之余抚摸你的皱纹时
我正走在城市
寻找自己丢失的影子
你的酒杯在我胸膛
梦里把城市的迷茫砸得粉碎
我就有了自由的呼吸

父亲
你习惯荷锄眺望远方盘算不远的秋收
为着你们烈日下生长的期待
我的笔尖在流淌另一种汗水
向着大山的呼喊
我在你生根的土地上
躬身爬行
背负所有的沉重
寻找高山人生的脉络

父亲
乡下谷子收割的时候
城市的热闹也和稻秆一起在你的镰刀口
但城市的风景让我迷失回家的路
我只有在街道的末尾思念故乡
我的为你们歌唱的笔头
在岁月的河流上划来划去
打捞属于自己的梦想
父亲哦
我不习惯城市繁华的圈套
乡下泥巴的家园
有我的灵魂在上空飘荡
夜夜轻抚你们的美梦

父亲
你的手臂磨亮山村的天空
而我总是拉不动日子的纤绳
乡下早出晚归
你长满老茧的双手点燃柴火
城市霓虹就没有了归宿
父亲
我是在你沧桑的面孔上寻找未来
我是在你厚直的脊梁上歌唱生活
而走在城市
我无话可说

父亲
泥土的意义定格了你的人生
你的汗水是我灵魂的血液
我知道该怎样继承你的遗产
父亲
沿着你耕耘的足迹
我正努力向你走来
向山里汉子的胸膛致敬

父亲
你的勇气来自你的先祖
你的高贵来自你的坦荡
你的力量来自你的耕牛
你的孤傲来自你的骏马
你们的足音在我笔锋的舞池
永远交响

冬•犁

冬天还未离去，父亲又扬起鞭子在土地上驱散去年的回忆。
前进的铧口永远雪亮。墙角里还有冰冷的遗梦么？
老牛的眼里没有冬天，父亲的吆喝冗长而深沉。
耕耘的日子是一只竖起的耳朵，远处的风声带不走许多埋怨，冰封的小河在青草梦里静静地流向域外的冬。
越过雪野，父亲的鞭子脆响。
大地在深沉的足下正怀胎下一个春天的名言。

雪未停，一直在我夏天的梦中飘洒。
冬天的山岗上，一道闪电般的鞭影响亮地从我的怀念里掠过。
喀——嚓——
驯服的老牛踩断了我的脊梁。

缺口的铧粘着一身的凌辱一头扎进冬的喉咙。地头的枯草啸啸赶跑了火盆里烧红的古老童话。
父亲光脚刨翻犁沟，寻找那脆弱的铧口，春天在父亲的足音中逼近。
未翻的土地高高隆起我的乡愁。谁的脚步在田埂上匆匆徘徊，拉长我梦醒后的忧伤。
母亲哦，你梦见我了吗？

丧气的老牛一夜不眠，冰冷的枷担在屋外格格作响。
酣睡的父亲鼾声如雷，老白干的醇香四处散发。
父亲哦，再大的酒杯也斟不完土地之上的心事。层层土地将你包围，生命的辙迹离不开茫茫家园。
你的额头在俯仰之间爬满了藓苔。积雪后的庄稼在我诗歌的大地上，青青翻浪。你深刻的笑容流过洁白的冬天，流过母亲额头上雪白的吉祥。
梦见饥荒的人们一跃而起，雪地上的脚印伸入播种的季节。
一具具古的陶俑在遥远的上岗上列队行进，那是我们永不褪色的风景。

某个夜里，埋在泥土里的废铁狠狠向我的梦里扔来，夺破了我一个季节的青春。
从此，那锈迹斑斑的铧口沉在我心底，时常呻吟。